响十二年

杂食不洁癖/微博:响十二年

【盐焗虾元旦12h|20:00】第六座庙

上一棒  @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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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0k+,副本很长,第一次写比较长的短篇,我尽力了(轻点骂的意思)。通篇吴邪视角,中间第三视角。


“饭,我已经做好了。”我把围裙从头上摘下来,颇有一些得意。

 

平时闷油瓶和胖子不让我做饭,对我的厨艺有强烈的不信任。趁着他们两个加上无所事事在雨村养老的张海楼,一大早统统被村长叫去给村口的城隍庙重建仪式撑场子,我迅速进入厨房把平时偷师的成果一顿输出。

 

“真的还行,吴邪。”张海楼坐下就开始吃,丝毫不讲什么餐桌礼仪,也不遵从论资排辈。“你这不能叫做饭,只能算是加工。”胖子跨过板凳,拿起筷子不由分说也开始吃,接着是闷油瓶,显然三个人都很饿了。看到大家大吃特吃的样子,我不由得从心底生出自豪感,手里的勺握得更紧了。我长舒一口气,正想再发表点什么,猛然看见我们院的门缝里有一只眼睛正在滴溜溜地转。

 

那只眼睛正好对上我,后退了几步,响起敲门声。实际上门掩着,并没有关上,那人便直接推门进来了。是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人,看起来斯斯文文,但从体型看不像是什么真知识分子,更像是装知识分子的富商。

 

“哎哟,这不是伍老板,怎么了,村长没留您吃饭吗?做的太不周全了这……”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直起身子向来人打招呼。原来这就是来雨村投资建庙的华侨富商。这几年华侨在福建投资的项目很多,大多都会选择回故土投钱重建一下当地的庙宇,积功攒徳。到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旧庙可以重建重修,连雨村的几间老破小庙都被“分配”上了特定的华侨。今天正巧元旦,村口的城隍庙又迎来自己的第不知道几春,村长早早就来喜来眠抓人,主要是来抓闷油瓶和张海楼充门面,胖子总觉得旧庙里或许有旧宝贝屁颠颠地也跟着去了。呵,旧宝贝没见着,苦力做了不少,还把捐庙的“庙主”给带回来了。

 

这位“庙主”见到我们的样子很是客气。据他说,仪式刚结束他就从村长安排去宴桌上的路上找借口开溜,顺着小哥他们回家的方向一路摸到喜来眠。

 

“那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打扰各位,我就想请问一下,那位小哥是不是,姓张?”


桌上的筷子终于停了,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我们的眼睛都看向闷油瓶。道上关于哑巴张的传闻已经很少了,实际上,因为我们很久没有动作,大家都默认了九门这一代都开始进入半退休的隐居生活。姓张,还是姓汪,吴家还是解家,这些事情好像都已经离我很远了。这个伍老板的问题,让我一下子好像回到那些混合着血和泥土的片段回忆里。我猜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我紧紧盯着闷油瓶,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好像并没有紧张,更多的是一种疑惑。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回那个伍老板,发现他问完这个问题之后,一直看着的,竟然是张海楼。

 

张海楼先看了我们一眼,放下筷子,然后看向伍老板,答道:“是啊,怎么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这位伍老板莫名的激动起来,上前想要握住张海楼的手,张海楼轻轻向后躲开了,歪头看着他。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伍老板收了手,尴尬地笑了笑,又问:“张小哥,那你祖上是不是在马来西亚待过呢?”

 

我们一齐望向张海楼。他这么一问,竟然问出一桩连张海楼都不知道南洋旧事。根据伍老板的叙述,又结合事后张海楼的回忆,我将这件事以第三人的视角记录了下来。

 

 

1919年,马六甲一个临时搭建的破落码头上停着一艘与码头很不协调的六层货轮。货轮的中间四层堆满了从霹雳洲原产的橡胶制品,但船却迟迟没有开走。它的底层有三百多个猪仔等着被买走。这里的猪仔并不是嗷嗷待哺的小猪仔子,而是签了“猪仔契约”的华人劳工。他们或是自愿或是被拐卖,从遥远的大陆被扔进恶臭潮湿,挤满疾病和饥饿的船舱,捱过了漫长的海上航行,到达马六甲海峡的岸口时已经从500人锐减成300余人。停靠了码头,这些猪仔们也没有人身自由,要等到雇主把他们买下来,他们才能真的离开这个像活死人坟墓一样的船舱。

 

雨下了两天,船舱被打开过一次,扔进来一些雨水泡发的馒头,夹杂着一阵腥冷的海风。在海边长大的人闻得出,这是暴雨的前兆。夜里,船舱从里面被撬出一个大缝,黑洞洞的船舱里跑出来五六个“猪仔”,跳到码头的一瞬间他们朝四面飞快地散去,没有人回头,任何一点停顿都会是被抓住打死的命运。在叫骂声和雨雾里,他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六子从脚触到地面的一刻开始跑,在大雨里跑了一整夜,他分不清方向,也不管后方有没有人在追赶他。他跑得雨滴渐小,一直到天幕从东面渗出一条红光,他跃上一间小洋楼的屋顶,平躺在光滑的瓦砾上,这才从四肢到五脏六腑感受到一丝疲倦。此后的两周,他白天里去四处偷一些衣服食物,夜里就裹着躲在这屋顶之上瓦缝之间苟活。待到两周之后,他确定了猪仔馆的人没有找来,才开始打量自己的身处之处。

 

清晨,张海侠摇着轮椅从小洋楼的大门里出来,他要到街口买些千层糕回去。降头师刚刚出摊,他的招牌上用马来文写着“飞头降”。马来西亚的降头师都是下降头害人的,哪有能治病的,但是想起张海楼在家里念叨的话,张海侠叹了一口气,慢慢将轮椅摇向降头师。

 

“你的腿不是生病”降头师把手从张海侠的膝盖上拿下来,又说了一句话,他的马来语带着混杂的口音,很晦涩,讲话的时候满脸的皱纹跟着口型一起移动,像一张会动的地图。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你的身上背着太多命”。至少,张海侠是这么理解的。

 

这时候,街上忽然走过一个满面胡须的老人,打扮得像个道士,背着箩筐,箩筐上插着一面简易的招牌,上面有“祖传秘方”四个汉字,那老头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吆喝,“祖上一道方,万世有福享。”张海侠摇着轮椅并排跟过去,在靠近老头的时候伸出手,老头闻讯停了下来。张海侠并没有上前,在老头的注视下问身旁路过的报童要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便摇着轮椅离开了。

 

三天后。

 

他说治不好,而且我快死了,并且死了都不会安生,会变成妖怪。”张海侠道,“不是死在腿上,是死在其他事情上。”他没有去看怒发冲冠的张海楼又继续说:“死在我之前应该死的事情上。”

 

他不想听到张海楼叹气。小的时候张海楼常和他说,“别叹气了虾仔,把福气都叹没了”,现在却换成他自己。张海侠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上撕下来的简报,“对了,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一天后,张海楼顶着一张新脸,只身前往槟城。

 

张海侠把张海楼换下的衣服叠好,靠近窗边,地上泛起一阵腥土味,又要下雨了。街的一头有一些骚动,人群议论纷纷,并且往另一条街上的一座小洋楼聚集。那一栋小洋楼在当地是很有名气的。

 

18世纪,南洋是一块容易赚钱的风水宝地的说法传到中国东南沿海一带,一批又一批的移民下南洋谋生。伍学纬十四岁来到霹雳州,因为手巧,在当地一家金银店做学徒。他的手艺进步很快,手镯、踝环、发钗、首饰都不在话下。渐渐的,伍学纬的手艺成为了当地一块招牌,女人们没有一件伍学纬做出来的金银器都不好意思出门。(注1)伍家金铺很快就筹足钱开张,生意兴隆,从伍家留在南洋的第一代不愁吃穿,到现在的第五代,家底已经盆满钵满,成为当地有名的华人富商。全家都住在三层小洋楼里,配齐司机和保姆,所有子女皆上的英国人办的私学。 伍家这一代,三个儿子,一个独女,伍老爷对这个独女宠爱有加,不仅从小就有姆妈贴心照料,在教育和手艺传承上也完全和三个儿子一碗水端平,伍老爷还有意将自己独创的一套木槿花的首饰系列单独传给女儿。这样一个十分令人羡艳的富家女,最近却出了一件让人议论纷纷的怪事。独女刚满十六岁就突然怀孕,之后便在家卧床不起,不再开口说话。生产后依然整日卧床不言,伍老爷在家里大怒了好几次,又不能真的狠心打骂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只能将她每日好生伺候,好言相劝。伍小姐因为长期卧床,加上生产,身体更加虚弱,后背生出会流脓的水泡,下身也一直各种疾病不断。中西医轮番上阵,但无奈在病人最重的是心魔,不开口,再多再好的药,喝下去涂上身也无济于事。(注2)坊间议论纷纷,都传伍小姐是天煞孤星,命里就是来绝伍家的。伍家金铺的生意都受到了牵连。伍老爷看着床上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的女儿,心中又气又急,凡是声称能治好女儿病的人一概都请进小洋楼。这一天,大家都听说,伍老板请了一位中国来的道士,不仅会医术,还会法术,术到病除。

 

小洋楼外人围得越来越多,张海侠想了想,也向那栋洋楼摇起轮椅。

 

小洋楼内,这位“道士”已经开始诊脉,窗户外人头攒动,屋内,他隔着床纱搭在伍家女儿的脉搏上。只见这位“名医”一会念念有词,一会闭上眼睛皱住眉头深思,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半晌,他起身离开床边,又在伍小姐房间的水盆、窗边、桌底都看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令媛是被恶灵缠上了。”伍老爷抖着手连问怎么办是好,“道士”道“不必担心,这恶灵是霹雳州浑木深水里来,待我请白仙驾到,驱除掉这深水恶灵!”说完,“道士”挥挥三清铃,在客厅中盘坐,一阵微风拂过街道,树叶沙沙作响,紧跟着天空里响起阵阵钝雷声。霹雳州这天气,刮风打雷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但这“道士”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白眼翻翻,突然倒了下去,过了一会,又整个身子翻了起来,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忽然,草丛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声音,如雨打荷叶,由远及近,街上聚集的人们愣住了,琢磨这声音从何而来,蓦地,一群白乎乎的东西从街边草窝里冒出,众人定睛一看,是刺猬!这些小东西支着浑身的白刺,肚子鼓鼓的,直冲伍家小洋楼,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少说也有几百只刺猬,像疯了一样,还发出凄厉的叫声。人群又害怕又好奇,更是把伍家团团围住看热闹。人群中有人大喊“白仙上身了!白仙真的上身了!”就在那老头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间,草丛中发出更大的声响,大家纷纷侧目,却见到蜈蚣、老鼠、甚至蟒蛇这样的东西,也都从草丛中一齐往伍家洋楼冲。这些玩意可不比小刺猬,人群立即发出惊叫声,四处散逃。伍家的家眷、下人们也赶紧关门关窗,拿出家伙把这些东西打回去。那本身“白仙上身”的老头见到这情景,竟然吓的愣住了。伍老爷忙拽住他问,“大师呀,这怎么回事啊!”(注3)

 

小六子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根本不是什么名医,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从船舱里逃出来的猪仔。再往前,他是在广州街头挂着算命旗号行骗的阿宝。江相派是一个以算命算卦之类的骗子帮派,原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帮派讲究的是只骗坏人恶人,但毕竟谋生的手段是靠做假和谎言,江相派一直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团体,所有的成员都被叫做“阿宝”。小六子从小父母双亡,八岁在街上行乞的时候就加入了江相派,当时的堂主看他有副跑得快,能上树上房的好脚,人又机灵,便给他取名小六(溜)子。然而小六子跟的四坝头却在一次局中看上对方夫人,局做成了,坝口却搭进去了,跟着的这些小的其他的坝口不愿意收,堂主的颜面也因此受损,没有留这些小阿宝。小六子无处可去,在码头听说去南洋做劳工赚得比当官的都多,被人连骗带要挟上了猪仔船,这一上就是三个月。


这一路艰辛且不提,后来,他和其他的劳工趁着雨夜逃出一起船舱,他在这伍家洋楼的楼顶夹缝间足足苟活了一个月之久。期间他也想找份做力气的活,不说什么吃饱喝足,至少不用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小六子虽然是阿宝出身,但是为人向善,替堂口卖命的时候,虽然腿脚力气好,偷盗抢一类的事情概不做。现在流落南洋街头,语言不通,擅自去找工又怕被猪仔馆的人捉回去。小六子无奈,只好重操旧业,收集到了一些材料,为自己易容化妆,装扮成国内来的道士整日在街上吆喝。张海侠在街上故意拦住的那位老者实际上就是小六子,他的那一句“祖上一道方,万世有福享”是阿宝们召集同类的暗号,引起了张海侠的注意。小六子整整喊了七日,也没能在霹雳州的街头喊来一个同路人。终于,伍老爷的家丁找上他。实际上,他在伍家屋顶上早就把这件事听得七七八八,也曾经偷偷看过一眼这位卧床不起的伍小姐。伍小姐长得很文静,加上生病太久,面色很白。小六子觉得惋惜,这么年轻又聪慧的姑娘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还要整日被外面的人戳脊梁骨。人情冷暖,小六子在局里局外见过太多,伍小姐宁愿装聋作哑,成为躺在床上的一个“活死人”,人言可畏,到这般地步。

 

当日,他装扮成名医来到伍府看病,搭脉的那一刹那,他分明透过床纱看到伍小姐偷偷眯眼看他,然后神色紧张,眼珠直转,呼吸也不那么均匀。听闻之前瞧过很多医生,中医也有,西医也有,伍小姐都只是沉默,而见到小六子居然表现出了明显的紧张。小六子猜想,往日的医生只是医生,只能从当下的病症判断出伍小姐的身体状况,而他这“道士”却能从当下的果看到产生这情况的因,也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伍小姐在害怕这件事,或者害怕这件事被重新提出来。不管是哪一种,小六子在来之前就猜到了,他清楚自己没有能力知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只是希望自己做的这场法事,能让伍小姐相信“这件事”真的已经过去了。但坏就坏在,小六子对操控动物的“小鬼将”只是一知半解。据《苗湘蛊术》记载,“鬼将术”是蛊术的一种,分为“小鬼将”和“大鬼将”。所谓:小鬼将物,大鬼将人。说的是“小鬼将”控制的是动物,“大鬼将”控制的是人。 将蛊施在动物身上,就能让动物变得十分亢奋,从而操控它们。小六子事前将操控刺猬的蛊下在了附近树林里,哪知道南洋的水土和大陆并不一样,这蛊把附近的蛇鼠怪虫全部招来了。这些恶虫像疯了一样往伍家洋楼里挤,人群四处逃窜,大声哀嚎。小六子从没见过这情形,吓的腿直打软,又被伍老爷拽着,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这时候,从四散的人群里却上前一人,摇着轮椅,艰难地压过门槛进了洋楼。蛇鼠恶虫从他的身边飞快地逃走,好像避之不及。那人先是叫小六子上前,然后把一个荷包交给他,让他把荷包拆开,把粉末撒在小洋楼的四周;接着又大声让人们冷静,叫家丁们把门窗都打开。这人便是张海侠。

 

张海侠给的荷包是张家特制的药锦囊,是在南洋这个地方防蚊虫蛇鼠用的。他一共绣了两个,和张海楼一人随身带一个。他注意到小六子很久了,具体来说,小六子登上伍家洋楼的那一夜,他和张海楼就发现了,但是经过几周的观察,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威胁,况且见他自己谋生都困难,因此早就不再监视。在街上遇见小六子喊出江相派暗语的时候,张海侠便知道了他的来历,因此重新再注意他的事,也在观察伍家事情的动向。今天这么一闹,张海侠一下看破小六子的用意,只可惜,技艺不精,闹出这么一个大篓子。

 

张海侠的荷包起了作用,不用一刻钟,蛇鼠恶虫就四散而逃,只剩下一些被踩扁的尸体留在台阶、庭院里。伍老板大叫躲起来的家丁们都回来,清理现场。一时,房间陷入沉默,小六子满面的假胡须已经在人潮拥挤逃窜的时候被挤歪,伍老爷回到女儿床边检查女儿的情况,张海侠坐在轮椅上停在房间中间,没有说话,他看着小六子,他在给他一个机会。

 

“谢大侠救命之恩!”小六子跪倒在张海侠的轮椅前,他也可以再说一谎,把张海侠圆进这个局里,事后再和他分钱。但是良心的谴责让他没办法这么做,本身想借局还伍小姐一个清静,没想到让伍家又落入话口。小六子号啕大哭,直接扯下了黏在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和胡须,面部直接扯出血红的印子“小的不是道士,小的就是一江湖骗子,四处投靠无门才出此下策!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然真的让我闯了大祸!”而后又转过去,冲伍老爷直磕头,一声一声,砸在地上,“小的该死!小的从没想过骗伍老爷伍小姐,实在是看伍小姐年纪轻轻,遇事不淑,以为能借局把这件事给渡过去……”说到这,床纱内伍小姐突然开始放声大哭,自怀孕起到现在,哪怕是生产,伍小姐都强忍着,只是表露出生理上的痛苦,她在想什么,她什么感受,没有任何人知道,而这一哭,一声声的哭喊里全是她独自背负的委屈和痛苦。


伍老爷听到女儿这般痛哭,又惊讶又心疼,他站在原地,来回这么看了几回,“哎!这……”


“老爷还是先看看女儿吧。”张海侠道。


伍老爷才俯身赶紧安慰女儿,伍小姐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发音已经不那么清晰,她拽着父亲的衣领,时轻时重,带着哭腔,说了好一会,说得伍老爷直抹眼泪。半晌,伍老爷才从床边直起腰来,用手帕擦了擦脸,对着小六子和张海侠道:“罢了,此事并没有引起什么很大的后果,我的女儿也不怪你们,你们就走吧!”张海侠看见床纱内,伍小姐很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想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六子。伍老爷发觉了,挪动身子,挡住床内的视线,挥手让他们快走。

 

“伍老爷,看在我替府上解决了虫怪之扰的面子上,听我多言几句可以吗?”张海侠道。

 

伍老爷也是个讲究情义的人,自然说,这位小恩公便说无妨。张海侠看了看跪在地上头还没抬起来的小六子,说:“你们不如把他留下。”


伍老爷大惊,刚要说什么,张海侠紧接着又道:“你们把他留下,只有好事。一,他和这里其他的任何人不同。若是只为了自己赚点钱财,他大可用之前那些江湖骗子的方法为自己捞一点钱,或是在作法失败之后,圆一个谎自己脱身,但他这一局确实是为伍小姐而做。这份善心,这里的人没有。”是啊,霹雳州虽然华人很多,但是大家“各自为政”,除了生意往来,并不团结;那些印度佬、马来佬,还有一些洋鬼子更是。伍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真心关心,都是来看热闹,捞一笔是一笔。如果不是这个假道士,做了一场假的法事,她的女儿都没办法趁此好好哭一场。


张海侠又说:“二,他的事先不议,伍小姐身体和心理的恢复是现在的首要之事。伍小姐已经一年多未说话,需要一个有担当有情意的人来照顾,这个人不能是府上本来的人。”张海侠特意没有提过去的“那件事”,但在场的人都了然于胸,若是这件事能够和亲近的人说,伍小姐又何苦这么久都闭口不言,这府上一定有问题,伍老爷心里也清楚的很。


“三,伍家在南洋发展至此,到伍小姐才是第五代。伍家的手艺这么好,若是能散枝舒叶,一定不仅是这一件金铺。这位心善又强壮的年轻人,虽然流落至此,但也是同胞。伍老爷应该抓住眼前人。”这话一说,小六子忙又连着磕头,“小的不敢,小的宁愿为老爷做牛做马,当一辈子的苦力,不敢有二心。”床纱内竟然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这第三点,是张海侠戳中了伍老爷的痛处,华人在南洋,婚配问题一直是难事,都是一个故土来的人,哪能看得上那些黑黝黝歪眼睛的外族人。但在同族人中找,见到倾心的人又哪里是一件容易事。伍家正是因为这难事,从18世纪下南洋,到现在才第五代,伍老爷的大儿子都已经三十有六,依然没有婚配。眼前这年轻人,虽然落魄,但好在为人机灵又身强体壮,猪仔船的苦,伍老爷怎么没有听说过,都是远赴南洋的华人,谁的出身不是艰辛万苦。


这轮椅上的年轻人,每一点都说中了伍老爷的心思,他作了作揖,道:“小恩公说的有道理,但这件事还是来日方长,我还要和小女好好商讨一番。”又转过去同小六子说,“你起来吧,你若要走便现在就可以走,若不走,可以先留下来做长工,我会按薪水付你。”小六子忙又磕了几个头,连连道谢,说自己定在伍家做牛做马。

 

张海侠看这事情已经有了结尾,便自顾自,摇着轮椅要回去了。伍老板忙上前,“小恩公贵姓”,张海侠已经转过身,“免贵姓张。”小六子上前推过轮椅帮张海侠压上门槛,“伍老板,我送送恩公!”小六子把张海侠送到南洋档案馆门口。


一个多月后,张海侠在南洋档案馆的二楼把那些有些发霉的舶来品拿出来晒晒干,远远的看到小六子走过来,在楼下,对着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张海侠知道,这个事情成了。他笑了笑,冲小六子摆摆手。后来,小六子直接和夫人姓伍,学了伍家的手艺,和夫人又开了一间店铺,他的孩子又把店铺开到了新加坡。不过这些后面的事情,张海侠就不知道了,他把摊在拱门摆好的不一会,就看见张海楼左右拉着孩子,脸色发愠。

 

 

“我太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若不是当时张恩公的一番好言,让太爷爷能够入赘进伍家,他一定没办法在霹雳洲活得下去,太奶奶也没办法过体面的后半生。后来太爷爷勤恳努力,手艺传了下来,香火也续了下来。之后,我们逢年过节烧纸,都是伍家祖宗张家祖宗一起祭拜。奈何后来战乱纷纷,太爷爷过世前叮嘱我们要找到恩公一家。马来西亚华人就这么多,凭着我们的人脉怎么都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张姓人家。1982年后华侨开始回故乡捐庙,我们在故土早就没有牵挂,于是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也来福建投资,碰碰运气。这已经是我捐的第六座庙了,一路捐一路打听,都毫无收获,想着哪怕是行善积德,也要继续捐下去,没想到今天还真的给我……第六座庙了,真是应了我太爷爷之前的名号啊,太爷爷啊,你的在天之灵……”

 

伍老板说到这里开始抹眼泪,我听了也咂舌,没想到这世上,除了飞坤巴鲁庙,竟然还有世俗百姓在一代一代认真地给张家人烧纸。


伍老板好像又想起什么,胡乱抹了抹脸说,“之前我们在家里收拾的时候,还找到当时太爷爷和恩公的一张相片,你们等一等,我让我侄子给我发过来。”说完,伍老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吸着鼻涕红着眼睛,一边打字。张海楼眉头紧锁,盯着他的动作,散发着一种让人一眼看穿的焦虑,这种情绪很难在张家人身上出现。很不好说,现在的我能不能一块石头扔中张海楼的脑门。

 

“来了,传过来了!”伍老板把手机递给我们,却被张海楼一把抢走,上面一位削瘦的男人上半身穿着军服坐在照片的角落里。“那是太爷爷后来入赘进来之后,家里就简单办了仪式,不想太张扬,说一齐拍张照片,和和气气的,也让太奶奶开心些。太爷爷便奔去张恩公家里,把他接来一起拍了张照片留念。”

 

据伍老板说,当时是一个大早晨,小六子,也就是伍家新女婿赶到了南洋档案馆的官邸,看见张海侠正在收拾衣物,身旁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以为他这是要回国省亲,张海侠面色平和,说是一位朋友马上就要回厦门老家,好事一桩,他在替他收拾行李。小六子道原来如此,确实喜事一桩,伍家的喜事也是全托张恩公的吉言,可否去府上一同照一张相。本以为这位话不多不爱热闹的小恩公不会答应,没想到张海侠一口答应了下来,还拿出自己的军服,说穿上一起拍。小六子看了看这军服,是没有见过的样式,张海侠看了看他,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过去的事了”。小六子不敢多问,忙说趁着天早凉快,我先带您过去,不耽误您太长时间,就直接背上轮椅就把张海侠接回洋楼去拍了照了。小六子觉得那天张恩公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心情,虽然一直没说什么话,但照相前来来回回收拾了好几遍自己的衣袖和领子,拍完还问道,什么时候能洗出来,是否会给他送去一份,伍家当然是连忙答应,又让小六子将他连轮椅和人一起稳稳地背回去。这也不过刚过早上九点,小六子远远就瞧见南洋档案馆门口竖着好些高高大大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叫了一声张爷。张海侠原本是被他反背着坐在轮椅上,回头这么一看,脸上本来轻松的表情立刻没了,眉眼间立刻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紧张感,他平静地说“把我放在这里吧,你快回去,今天是你的喜事,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小六子只好轻轻将张海侠放下,又作了作揖,一步三回头,走了。

 

再过两日,相片洗出来,小六子再来到这南洋档案馆张府,却人去楼空,等了又等,再也没有人回来过。相片于是没有送出去,伍家的全家福相框里一直夹的两层照片。后来小六子又添了一儿一女,伍家女婿已经变成了伍家老爷,南洋档案馆再没开过门,亮过灯。头发花白的小六子把照片从相框里拿出来,和自己的每个孩子都说了这个故事,他嘱咐他们不仅一生要行善,有机会找到这位张恩公,要告诉他,相片一直在这里,随时给他送去。伍老板也是根据这故事里“朋友回厦门”这一细节,才在回国时一直在福建投资,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听到这里,我们完全都怔在那里,我看向张海楼,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他还在看那张相片,手指在那张轮椅上来回地抚。借此,我也仔细看了看张海侠的样貌,之前虽然听张海楼提过,这么亲眼一看,张海侠和张海楼确实很相像,这种相像并不是血脉之间的传承,而是那种长期一起训练,一起生活,从气质里散发出来的同类感。虽然张海楼这个人是生性独一无二的乖张,但和张海侠放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匹配。我歪着头仔细看着这张照片,却突然惊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开始怀疑刚刚这个伍老板讲的一切的真实性。我看了一眼胖子,胖子也在看我,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胖子道:“伍老板,那你不觉得你这张照片上的人,更像我们这的这位小哥吗?”胖子指了指闷油瓶。

 

确实,张海侠和张海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相似,把他们两放在一起,任何人都会觉得相称,或者说养眼。但毕竟都是张家本家的孩子,单从长相来说,张海侠和小哥长得还是更像,从眉眼到脸部线条,大致的轮廓都是极像的。从一个不了解他们任何一个人性格的外人来说,看到闷油瓶的第一眼,一定会觉得他和张海侠之间有亲戚关系,而绝非张海楼。而这个伍老板,看见张海楼的第一眼就认定张海楼和张海侠之间有某种联系,这种笃定,如果没有其他的原因的加持,那就只能是,这个人在编一个巨大的谎话试图引张海楼上钩。

 

伍老板听了胖子的问题后,突然大笑起来说,指着张海楼说,“是因为这个。”我把头伸过去,以为张海楼带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张家传家宝贝,头都快伸进他的衣口,却什么也没看到。

 

“哎呀,别看啦,是因为他的味道。”伍老板冲我摆了摆手,又拍了拍张海楼的肩膀,“少年人,抽的是不是丁香烟啊。”(注4)

 

张海楼看着他,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太爷爷毕竟是做阿宝出身的嘛,接触人都会很快地记住他们的特征,记性也好。太爷爷曾经说过,张恩公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烟味,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富裕了,有一次抽了一根印尼人卷的丁香烟,才知道,就是丁香烟的味道!丁香烟在马来是很风靡的啊,但这种烟国内不好买吧,但是如果自己有配方的话,卷起来也很容易。我之前在城隍庙重建仪式上,路过这位小哥,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种味道。所以我才贸然跟来啊。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听他讲完这些,张海楼用一种完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已经不是我能不能拿石子砸中他脑门的问题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可能必须要留这位伍老板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看了看盘子,又看了看胖子和闷油瓶,胖子看了看我,而闷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望天发呆。我用力拍了拍张海楼,使劲给他递眼神,希望他振作一点。而张海楼也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醒了,像一个溺水的人钻出水面,终于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他抓住伍老板的肩膀,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他,现在。”

 

- end -

粗体部分为南部档案原文

注1灵感取自《鼠疫斗士:伍连德的故事》

注2灵感取自《猴杯》

注3灵感取自《我是个算命先生》

注4丁香烟是一种发源自印尼的特色烟草制品。这种烟没有过滤嘴,烟支里除了有高质量烟草,主要有丁香,还有松香、孜然、肉豆蔻等其他香料。马来西亚有大约16%的人抽丁香烟。这里把原著中张海侠给张海楼推荐的烟草私设为丁香烟,丁香烟据说在吐纳之间会发出一种甘甜的淡淡清香,并且丁香有药用,且丁香烟主要靠手工卷制。我觉得这个设定,小楼可以随地只要有原材料就可以自己制烟吧,文中也暗示这一百多年,小楼都在自己卷张海侠推荐的丁香烟抽。

 

写在最后:降头师说的“你的身上背着太多的命”也有,背负着很多人的命运的意思,但虾仔心软,盘花海礁岸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做事先考虑他人的习惯,他做事先想三分的性格加上善谋略,让他拥有了改变很多人命运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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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棒 @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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